◎路來森

藜，是灰菜的古稱，如今，又叫灰灰菜，南方有些地方，則叫它灰條子。

灰菜，春生，夏長，秋枯。

春天里，初生的灰菜，葉心，呈暗紅色，那種暗紅，有一種深厚的味道，仿佛蘊(yùn)含了許多的心事。漸生漸長，灰菜的葉片，就變成了灰綠色；葉底，則有一層淺淺的白色絨毛，極其柔軟。葉片厚實(shí)，以手撫之，有一種極強(qiáng)的肉質(zhì)感。

灰菜，生命力極強(qiáng)，不擇地而生。春來生發(fā)，田地、阡嶺、山頭，墻角，有空地的地方，就有灰菜的生命存在。郁郁蔥蔥，滿目蒼綠。

而且，灰菜還有一個生長特點(diǎn)：越是荒年，它越是生長的繁茂，幾乎是鋪天蓋地而來。所以，在歷史上天災(zāi)成禍的年代，很是救濟(jì)了窮苦人。明人王西樓 （王磐）在他的《野菜譜》中就有形象的記載：“灰條復(fù)灰條，采采何辭勞。野人當(dāng)年飽藜藿，兇歲得此為佳肴。東家鼎食滋味饒，徹卻少牢更太牢。”

王西樓，傷時感世，憂國憂民，賦灰菜一片深情。

在我小時候，我們家有一個后園，后園里，自生許多灰菜。春夏時節(jié)，常采而食之。特別是夏季，灰菜生長得異常茂盛，高，可達(dá)一米多。搖搖曳曳，很是為后園添了一段風(fēng)景。黃昏時分，我常常站立后園，看后園里的那一段風(fēng)景：霞光映襯，灰菜愈是綠得殷實(shí)，有一種粘稠的厚重；一種黃色的蝴蝶，在灰菜間飛來飛去，時飛時輟，給人一種恍惚迷離的感覺；沒有人，后園里極其安靜，靜謐出一種閑適的氛圍；仿佛，夏日里所有的美好，都集中到這個小小的后園里了。

但灰菜最好的時節(jié)，還是麥?zhǔn)諘r節(jié)：豐茂而柔嫩。尤其是麥田田埂上的灰菜，生長得最好。土地肥沃，灰菜肥碩，棵大葉厚，撲撲棱棱的，極是招人喜歡。大集體時期，農(nóng)村經(jīng)濟(jì)困難，那時我還小，麥季里，隨生產(chǎn)隊(duì)的社員收割小麥。工間休息，我就在麥田里四處尋找灰菜，一棵一棵地拔取，積攢多了，即帶回家，可以作為一家人中午的菜肴。吃法，極其簡單，加點(diǎn)油，放些蔥花，炒熟就好了。

那個時代，清炒灰菜，簡直就是一道美味。

中國人食灰菜的歷史，是很悠久的。《史記》記載：“堯之有天下，粢糲之食，藜藿之羹。”這主要是說堯生活的清苦，以“藜藿”作為菜羹；但卻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食用灰菜的歷史。王維詩《積雨輞川莊作》：“積雨空林煙火遲，蒸藜炊黍餉東菑。”寫蒸灰菜給種田人吃，說明食用灰菜已是極普遍的現(xiàn)象。

灰菜現(xiàn)在仍被廣泛食用，吃法也很多。

可以用來包包子，蒸菜團(tuán)子；也可以用來做湯（古所謂“藜藿之羹”），湯清菜綠，晶瑩如碧，調(diào)以海米、雞蛋，極是開胃。鄉(xiāng)間，流行一種吃法：灰菜面湯。摘取灰菜的嫩葉，熱水淖過，放入鍋中，加入適當(dāng)水，再調(diào)入面粉，熬熟即可。葉青湯白，滑潤濡口，味道絕美。然而，灰菜最精致的吃法還是涼拌：將灰菜切碎，開水焯過，加鹽、醋、味精，以海米、干貝等海味相佐，鮮醇可口，風(fēng)味不俗。

人生草木間，擇草木而食。回歸的，是自然；尋找的，是一份人生的真趣。

灰菜中，有一種能生長得很高大，可達(dá)五公尺。秋末老枯，主干木質(zhì)化，古人常采之，制作為手杖，謂之“藜杖”。杜甫《昔游》詩：“扶藜望清秋，有興入廬霍。”所扶之“藜”，即是指“藜杖”。此種大棵灰菜，莖枝干枯，還可以作柴燒，古人風(fēng)雅，譽(yù)之為“燃藜”，所以，就出現(xiàn)了漢代的《燃藜圖》。《燃藜圖》，實(shí)則是一幅勵志圖，故爾，《紅樓夢》中引用《燃藜圖》，就嵌入一副對聯(lián)“世事洞明皆學(xué)問，人情練達(dá)即文章”。

只可惜，此種大棵灰菜，今已不多見矣。